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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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顏婧兒趕緊回屋換了身湘妃色石榴裙,又妥當梳整齊頭發,這才跟著婢女過去。

顧景塵平日住外院的百輝堂。

百輝堂極大,從照廳過去就是寬敞的天井,四周種了些青松,沒有花草。地面是巨大的青石板鋪陳,青石板上還雕刻了飛鳥百獸。

整個院子顯得清冷又莊嚴,就跟他本人一樣。

百輝堂東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,西廂房正中間是書房,東廂房正中間用來吃飯。

這會兒,顧景塵就坐在東廂房的屋子裏等她。

大門是敞開的,顏婧兒才走出照廳,遠遠地就看見他穿著一身緋紅官袍坐在椅子上了。

她飛快低下頭,碎步乖巧地走過去。

到了門口,婢女通報道:“大人,顏姑娘到了。”

裏頭的人沒吭聲也沒動靜,安靜得像空氣似的。婢女一離開,顏婧兒站在門口局促,不知該進去行禮還是該在門口行禮,或是該先說點什麽。

就在她忐忑又糾結之際,聽得一聲清清冷冷的聲音,猶如冬泉浸過石頭,清澈低沈且很好聽。

“進來。”他說。

顏婧兒硬著頭皮跨進門口,正要行禮時,又聽得他說:“坐。”

於是,她只好福了福身,趕緊坐下。

紅木椅子寬大,顏婧兒坐下去才占了三分之一,越發像個沒長大的女娃。而觀對方,正襟危坐,衣擺展開擺在膝上、椅子上,氣勢就像一座大山。

這一刻她甚至有點後悔自己怎麽沒聽奶娘的,平日多吃點肉長胖長高些。至起碼跟人對坐時,自己總不至於這般沒派頭。

“擡起頭來。”他繼續道。

顏婧兒緩緩昂起腦袋,但也不敢去看他眼睛,視線只落在他脖頸往下,官袍上的仙鶴圖案上。同時感覺得到他正在看她。

“叫你來,是有事與你說。”

“嗯。”

顏婧兒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,屏氣凝神聽。

“在府上過得還好?”

“很好的。”

“下人伺候得還稱心?”

“稱心。”

接下來是一陣沈默。

顏婧兒盯著他一品補褂,上頭的仙鶴繡得栩栩如生。餘光瞥見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,輕緩有節奏地敲著。

沈默的氣氛令顏婧兒更緊張了,也不知適才自己回答得對還是不對。她放在桌下的手不停扣弄著上頭的雕花,由於過於緊張都不曾聽到發出細微‘吱吱’的聲音。

他手指敲了片刻,突然說道:“先吃飯。”

顏婧兒照做,拿過面前的湯碗,瓷白的勺子舀湯細口細口地喝,不敢發出丁點兒動靜。

喝了幾口湯後,就又聽得他開口說話了。

“你以後想做什麽?”

顏婧兒動作停下來,不明白他問這句話是何意。

是問她以後有什麽打算嗎?

她原本是打算來投奔他的,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可如今卻不這麽想了。他氣勢太唬人,像個嚴厲的夫子。

她以後真的要嫁個嚴厲的夫子嗎?

其實她是不想的,可若是解了婚約,他們就沒有任何關系,他也沒有義務養她在府裏。

顏婧兒咬唇,對於這個問題一時回答不上來。

“無礙,”顧景塵說:“此事你慢慢想。”

顏婧兒點頭。

“我有另一事問你。”顧景塵繼續道:“可想去國子監上學?”

顏婧兒放下調羹,怯怯擡眼。

“你才十三歲,”顧景塵道:“若是沒有什麽想做的,可入書院讀書。”

“我與國子監祭酒乃舊識,明日休沐,帶你去見見。”

他的話並不容人反駁,之前說問問她,也並非需要聽她意見,事情他都已經安排好了。

人在屋檐下,顏婧兒不敢反駁,也不想反駁。她覺得其實這個安排挺好的,她喜歡讀書,不喜歡在院子裏每天跟丫鬟曬太陽。

“吃飯吧。”他說。

顏婧兒這才又趕緊拿起調羹,繼續喝湯。

這頓飯吃得極其煎熬,桌上的菜十分豐富,但顏婧兒只敢夾她面前的一道素燴三鮮丸。但這道菜精致量少,沒夾兩下,很快就少了一半。顏婧兒都不敢再夾,小口小口地吃著白米飯。

她也不敢擡頭去看對面的人,但能聽見他細嚼慢咽的聲音。他似乎吃得也不多,沒多久,就放下筷子了。

顏婧兒也立即停筷,規規矩矩坐好。

“吃好了?”他問。

“嗯。”顏婧兒點頭。

對面的人緘默片刻,沒再說什麽,吩咐婢女送她回洗秋院。

出了百輝堂,顏婧兒暗暗舒了口氣,不過回到自己院子沒多久,就見婢女們端食盒過來。

婢女說道:“姑娘,這是大人吩咐送來的。”

顏婧兒揭開食盒一看,臉頰頓時燙得不行。

食盒裏的正是適才在百輝堂吃的飯菜,皆是還未曾動過筷的。

婢女們得知顏婧兒明日要跟顧景塵出門,大家都非常激動。

香蓉說:“大人對姑娘真好,奴婢還從未見過有誰能跟大人一起吃飯呢。”

香蓉是顏婧兒住進洗秋院後,管家送來的婢女,同來的還有個叫素秋的。兩人約莫十六七歲,但香蓉活潑愛說話,素秋穩重少言。

“大人還擔心姑娘沒吃飽,特地讓人送飯菜過來。”香蓉高興道:“姑娘,這可是頭一份福氣。”

顏婧兒點頭,坐在軟榻上挑選明日要穿的衣裳。

繡娘手腳麻利,才半月功夫就給她做了好幾套衣裳過來。料子都是極好的,款式也時興好看。

豆蔻年華的少女都是愛美的,顏婧兒也不例外。她也很高興明日出門,一來可以出去看看京城風貌,二來可以穿漂亮衣裳。當然,最主要的是她以後可以去國子監上學。

她糾結得很,這些衣裳件件都好看呢。

“姑娘,”素秋走過來:“穿這件團錦琢花的怎麽樣,姑娘皮膚白,且骨架勻稱,穿這件最合適。”

顏婧兒也喜歡,於是點頭。

許是過於興奮,顏婧兒輾轉反側睡不著,香蓉進來剪燭心,見了就問:“姑娘怎麽還沒睡?”

“我睡不著,”顏婧兒坐起來,過了會兒,她問:“為何這座宅子這麽清凈?”

“姑娘,”香蓉說:“府上就大人一個主子,也沒娶妻納妾的,自然是清凈的。”

“那…大人的家人呢?父母長輩不住在一起嗎?”

“這奴婢就不曉得了,”香蓉說:“奴婢只知道大人的老家在青州,一開始也不是住在這個宅子的,是後來……”

“香蓉。”素秋突然出現在月門處,她穿著中衣,顯然剛起來:“晚了,讓姑娘好生歇息吧。”

香蓉似想到什麽,趕緊捂住嘴巴,而後對顏婧兒笑道:“姑娘,夜深了,早點睡。”

次日卯時,顏婧兒起床梳洗。

三月的天亮得遲,這會兒屋子裏還點著燭火。顏婧兒昨夜沒睡好,哈欠連天,坐在床頭迷迷糊糊地任由婢女穿衣。

屋子裏暖和,還燃了沈香,婢女邊忙活邊說著趣事。某一個瞬間,令顏婧兒差點以為自己還在家中之時,父母還在,大哥二哥也沒離去。

“姑娘,”婢女拂夏說:“姑娘得動作快些,大人已經在等著了。”

顏婧兒一個激靈清醒,問:“他等很久了?”

“大人寅時就起了,聽素秋姐姐說這會兒在書房看書呢。”

寅時啊。

那也太早了。

“姑娘也莫要擔憂。”拂夏說:“大人平日裏上朝都是這個時候起的,習慣了。不過姑娘還是得快些才好,一會兒吃完早飯就過去。”

“嗯。”顏婧兒點頭,趕緊起身洗漱,又讓素秋梳好頭發。

早飯也只敢喝幾口粥然後就匆匆出了洗秋院,拂夏擔心她餓著,追上來塞給她一個水晶包子,低聲道:“姑娘路上可以吃,這是蝦仁餡兒的,香著呢。”

水晶包子用帕子包著的,小小一個,拳頭便可握住。顏婧兒接過來藏在袖中,然後端端正正站在轎廳等待。

沒過片刻,顧景塵緩緩而來。

他今日著了身石青色湖綢素面直裰,外罩著件墨綠色刻絲鶴氅。身姿頎長且挺拔,氣度斯文儒雅,不經意間透出的文人風骨,像歷盡千帆後被打磨溫潤的玉石。

顏婧兒還是第一次見他穿官袍之外的衣裳,少了些淩厲,多了幾分親和。

——當然,也沒親和到哪裏去。

至少這會兒他見了顏婧兒,也只是淡淡瞥了眼,就吩咐上轎。

轎夫擡起兩頂轎子,一前一後地出了轎廳,經過甬道,再穿過整個東苑到了後門處,然後才又換成馬車出行。

顧景塵有自己的馬車,寬敞舒適。顏婧兒臨時配了輛小一些的,同樣也舒適。但許是管家特地吩咐過,在顏婧兒的馬車上還有些女子喜愛的裝飾,比如車棚下緣墜著粉彩流蘇,四面還掛了鈴鐺。

馬車行起來,鈴鐺叮鈴鈴地響,好聽卻不聒噪。顏婧兒就在這些叮鈴鈴的響聲中昏昏欲睡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有人敲車壁,“篤篤”兩聲,顏婧兒立即醒來。她整理了下衣裙而後下馬車,便看見顧景塵已經站在樹下等她了。

顏婧兒趕緊走過去,福了福身:“大人。”

她身份尷尬,也不知該怎麽稱呼顧景塵,只好跟著府上的人這麽喊。

顧景塵微微頷首,道:“要走一段山路。”

顏婧兒以為他是擔心自己身子嬌弱走不了山路,她說道:“我可以的,我小時候曾與哥哥逛一整天的廟會也不累的。”

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,總覺得這會兒落在她頭頂上的目光有些打趣。

她悄悄擡眼看去,那人卻是一成不變的面色清冷。

顏婧兒頭一回大膽看他的眼睛,立即就收回了。但心裏忍不住感嘆,這人的眼睛真好看,像落在湖底沈靜的美玉。

顏婧兒未曾料到自己的體力,小時候逛廟會怎麽逛都不累,那是因為廟會好玩。而這會兒走山路太過無趣,沒走多久,她就累得喘氣。

她兀自提著裙擺哼哧哼哧往上爬,石階略高,且清晨還有雨露凝結,容易打滑。她小心又謹慎,註意力全部集中在腳下,連前頭的人停下了都未曾發覺。

因此,當她埋頭爬山路時,冷不丁視線裏出現一雙皂靴,唬了大跳。

一擡頭,顧景塵正在看著她。

他目光極淡,淡得像飄在地面上的雪。那一絲從眸子裏閃過的像戲謔的東西,飛瞬即逝。

也不知怎麽的,顏婧兒升起股不服輸的勁兒。她說道:“無需大人等我,我自己可以跟上的。”

她說話微喘,因走得久了臉頰還紅撲撲,在那張還未長開的少女容顏上,像一朵初綻的芙蓉花。

顧景塵面無情緒地“嗯”了聲,轉身繼續走,只不過這回步子放慢了許多。

辰時,兩人終於到了地方。

這些文人墨客也不知是什麽癖好,見面都喜歡約個山頂茅草屋。他們也沒做什麽,就對坐在屋中飲茶下棋。

聊些什麽顏婧兒沒聽清,她坐在院子裏的小凳上,看籬笆下雞窩裏的母雞孵蛋。

母雞咯咯咯地叫,很快就孵出一個蛋來。它也不管,在地上刨了刨爪子就繼續覓食去了。

這段山路真的耗費顏婧兒太多力氣,她呆楞楞地坐了會兒,摸到袖中有個軟軟的東西,才想起來是早上拂夏遞給她的蝦仁包子,路上她忘記吃了。

正好有點餓。

顏婧兒悄悄地左右看了看,而後不動聲色挪了下位置,改為背對茅草屋。然後,緩緩打開帕子,半遮掩地小口吃著。

屋子裏,顧景塵正在跟好友蘇雲平對弈。

“韶卿向來日理萬機,居然也會為這種小事親自來一趟。”國子監祭酒蘇雲平在棋盤上落下一子。

顧景塵未說話,不緊不慢地落下一顆墨玉棋子將他的路堵死。

蘇雲平挑眉,擡眼朝窗外看了眼,小姑娘乖乖巧巧地坐在矮凳上,看模樣只有十三四歲。

他問:“莫不是你故交之女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遠房親戚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那是誰?”蘇雲平笑道:“該不會是你半路撿來的童養媳吧。”

顧景塵沒說話,拿起火鉗將爐子裏的炭火挑了幾根出去,而後煮水泡茶。

這時,外頭傳來了點動靜,兩人轉頭看去。就見顏婧兒站在籬笆下,手中拿著根棍子正在趕走一條黑狗,似乎想要護住雞窩裏的蛋。

她動作笨拙,想必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,有些難以應付。

蘇雲平喊門外的小廝,吩咐他去幫忙,片刻後,院子裏安靜下來。

“入國子監讀書也不是不可以。”蘇雲平說:“只是你也清楚,我並非徇私之人。國子監的學生都是從各地優選而來的,且每年名額有限,即便是京城有權有勢的官宦子弟想要入國子監,都得憑真才實學。”

“你這位…呃…小友才學如何呀?”

顧景塵從身後拿出個匣子遞到他面前,道:“這是她幼時所學,元舟不妨看看。”

蘇雲平掏出裏頭的字帖隨意翻看了眼,女子字跡秀麗頎長,方圓兼備,露鋒處亦顯含蓄。

放下字帖,他又展開畫卷來看。

一共四幅畫,皆是梅花,勻紅點翠,醉墨淋漓。

顧景塵問:“夠資格入你國子監嗎?”

蘇雲平笑:“君子六藝乃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,而這六藝之中,國子監女學生最是看重禮和書。”

“她這般才學,確實入得。”

顏婧兒繼續坐回了矮凳上,屋子裏的談話聲仍在繼續,偶爾有笑聲傳出來,但這聲音顯然不可能是顧景塵的。

因為他是個不茍言笑、嚴厲得像夫子的人呢。

陽光照在身上很暖和,坐得久了,顏婧兒有些犯困。漸漸的,腦袋也開始一啄一啄地垂下來。

她手肘撐在膝上,拖住自己的臉頰,假裝思考問題,實際上是瞇著眼睛打盹。

但不知過了多久,頭頂上突然傳來個清冷的聲音。

“走吧。”

顏婧兒嚇得差點跌倒,眼疾手快地扯住面前的石青色衣袍。等穩住身形了,才緩緩擡眼去看頭頂之人。

他背著光,看不清臉上神色。

顏婧兒僵硬地撒開手,耳朵肉眼可見地慢慢變紅。

“衣襟。”他說。

“什麽?”

顏婧兒楞怔,不明白他是何意。

“有蝦仁在上頭。”

說完,他擡腳往前走了。

顏婧兒低頭瞧了眼自己身上,衣領處掉了半截蝦仁卻未曾發覺。頓時,她耳朵紅透。

簡直羞憤欲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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